每到夏天,我会怀念家乡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土瓜土果。
春天的时候,农人在宅前屋后的菜田里留出一畦地种上几株瓜秧,或者种在棉花地里。谁家也不会卖,只当作夏日消暑解乏的水果。
这些乡土的瓜果,我对野猫瓜情有独钟。
野猫瓜是一种黑色或深绿色条纹的甜瓜。不知道名称的来源是什么,可能皮色接近野猫(豹猫,一种早年存在南汇乡间的野生哺乳动物)吧。野猫瓜大者可有一尺余,四五斤重,椭圆形。但野猫瓜注定是不能走出乡村的。因为它的皮特别薄,一掐即破,绝不同于今日市售的白兰瓜、哈密瓜等品种。野猫瓜难以商品化的另一个原因是果肉层很薄,仅一指厚,整个瓜几乎是中空的。但此瓜有独一无二的口味,香气清新,肉质洁白,口感爽脆细腻,略似莲雾,但水分更足,甜度也很适当。我小的时候,野猫瓜是连皮一起吃的,香甜的瓤都不肯放过。
和野猫瓜口味接近的是菜瓜,胖胖的椭圆形,外表一棱一棱的。菜瓜肉质要厚些,也是极嫩的,可连皮一起吃。但菜瓜甜度很低,连糖尿病人都可以吃。
另一种夏日佳果是小甜瓜,土名唐家梨头(音,有一说是糖搁里头)。这种土瓜显然上不得台面,灰黄色,仅苹果大小的个头。但别看它貌不惊人,切开来,香气馥郁,尝一口,甜到心底,熟透的时候最好吃,感觉要胜过市售的任何一种西域或外国的甜瓜。
还有一种特别的土瓜名水生瓜,长条形,长可至两尺,胳膊般粗细。水生瓜可生食,但味清淡,几乎没有甜味。其最大的功用是腌作咸瓜。对剖,去瓤,晒干,用盐渍了,然后捞出来再晒,再腌。咸瓜口感清爽,又有嚼劲,下粥、茶淘饭是最好的。闻名上海的三林塘酱菜,其中一道酱瓜便是以水生瓜制成。
如今乡下农民的土地越来越少,除了种点蔬菜,几乎没有空间留给野猫瓜菜瓜们了。母亲也只是有一年没一年地种,真要吃瓜,乡下买那些外来品种的甜瓜也是很便宜的。只怕再过几年,再也没有人为这些流传了几百年的乡土瓜果留种了。
秘藏于乡间的夏日佳果还有玉露水蜜桃。虽然南汇以水蜜桃闻名,但今日市场偶能一见的仅大团蜜露、半斤桃两种,口感最佳的玉露水蜜桃几乎从未见于市区的市场。盖因它实在太娇气了,根本经受不起超过10公里以上的运输。玉露桃皮极薄,轻轻一碰就破,手指一按就是一个印子。因为没有市场价值,所以种玉露桃的果农越来越少。但在我心目中,玉露桃才是名副其实的水蜜桃。软熟后皮可像鸡蛋壳一样整体剥去,果肉光滑如羊脂玉,柔软多汁,入口即化,甜度很高,香气迷人。实话实说,论品相个头,南汇玉露桃要逊色无锡阳山水蜜桃很多,但实际的口感,我以为更胜一筹。
再说西瓜。如今上海每个卖西瓜的摊位都要在硬纸板上写一句“南汇”。但即便正宗的、自然成熟的,仍不是南汇最顶级的西瓜。至少我家种过的伊西西瓜,其各项指标要高于。伊西的品种来源已不可考,但似乎非常适应南汇的沙土,品质极高。伊西外表花色较淡,瓜形不大,一般在六七斤左右。此一品种最终没有成功推广的原因和野猫瓜玉露桃一样——极不耐运输,产量也很低。此瓜成熟之后,你摘下来,往地上稍稍放得重一点,啪地一下就裂开了。更夸张的是,天上打雷会“炸裂”,放在家里会“自爆”。一切都因为它的皮太薄、太脆了。伊西的瓜瓤是粉红色的,有细沙的纹理,瓜籽不多,小而黑,肉质“沙”中带脆,最大的特点是水分极多,甜度极高。在阳光下自然成熟的伊西西瓜,可以满足你对西瓜的所有想象。
如今我赞美这些童年时代的瓜果,难说其中没有“情感分”的存在。然而即便大家品尝后认可我的描述,但在农村城镇化,农业现代化、商品化的时代,这些薄皮的乡土佳人,终不免落寞飘零的命运。
再来讲日常的饮食。
人们一般认为儿时的味道是最美好的,哪怕咸菜也是。而我还真是这么觉得的。
咸菜虽只是小菜,但在早晚以粥为主食的南汇人家,制备各类咸菜、酱菜是非常要紧的。
除了前文讲到的咸瓜,本乡还有一种特别的酱菜,名盐姜。盐姜植株如向日葵,开花如菊。枯萎后,小时候我们会折一截枯秆当烟抽着玩。盐姜即便在早年也很少人家种。我家东头的新官爷叔家在小河坡上种了半分地的样子,每年到秋季刨土收获,总能得几大簸箕。如今有了网络,我轻易查到盐姜的学名叫菊芋,原产北美,后从欧洲传入中国,又名洋姜。盐姜几乎与生姜长得一模一样,它唯一的用途就是腌作咸菜。每到秋季,我父亲的好友桂福伯伯就会送我们一大篮混腌的盐姜萝卜干。盐姜食之甜中带咸,别有风味,而与其混腌的萝卜干,也更加美味。
另一种比较特别的咸菜是腌青菜,我们直接称作咸菜。比之韩国泡菜,一个用的是本地青菜,一个用的是大白菜,口感完全不同。我写这几行字的时候,居然口内生津,因为咸菜不仅咸,还相当的酸啊!咸菜一般是深秋时节腌制,一腌就是一大缸,一直可以吃到春上。这爽脆的菜梆子,在田野的淡季,拯救了农人早晚的餐桌。
除了咸瓜、盐姜萝卜干、咸菜,家乡还有落苏(茄子)干、雪里蕻、榨菜、大头菜、咸蛋等各色咸菜。但自从我们子女都走出家门,母亲便很少腌咸菜了。腌了也没人吃,且是很费力的事。
我童年时代的饭桌可用朴素天然来形容。很少大鱼大肉,但乡村食品的多样性弥补了些许的不足。
比如我们烧饭的时候,在山芋收获后的几个月里,经常可以取一两个山芋,洗净了切成片,在饭镬的周边贴一圈,此谓旱(音)山芋。等到饭熟时,山芋片也变成一面焦黄一面杏黄,香气扑鼻。同样美味的是旱香瓜(即南瓜,本乡南瓜为长条形,形类瓠瓜)。旱过的香瓜,吃口要远胜于蒸、煮、炒诸法,虽略少水分,但入口更绵软,更多一分香气。
土灶无疑是乡村饮食的灵魂。土灶的柴火,使多少粗简的乡土食物变成可口的美食,单说饭糍(锅巴)一项,再好的电饭锅也做不出那满满一锅底香脆的锅巴。还有土灶烧的麦屑粥,凉下来后,表面会结一层红褐色的粥宁(音,凝结于粥表面的粉皮),夏天呼噜噜一碗爽滑的麦屑粥下肚,顿感暑意全消,浑身舒坦。
虽然没有人参、膏方,但到了冬天,农家有自己的滋补品。
有一道简单美味的“硬菜”,可以从冬至吃到元宵,这便是猪脚炖豆。三四十年前上海的冬天,要寒冷得多,一大钵猪脚炖黄豆因为胶质丰富冻得实在太牢,撬也撬不动。为得那一口美味,小时候的我要使上吃奶的力气。
另一样冬季食补佳品是鸡膏。杀一只母鸡,洗尽后煮到酥烂,去骨。然后与冰糖、红枣、桂圆、核桃,有时还有党参,一起煮,直到满屋飘香。鸡膏也是一大钵,冻得梆梆硬。虽父母限定只能每天早晨吃一小碗,但幸福的感觉却是盆满钵满。
一个农村孩子的饮食记忆,乡村的野果值得记上一笔。
除了前文所述春季的茅针,夏日的蛇莓,夏秋之际还有一种土名牛水(牛尿)落丹的黑色浆果可以吃。
而最美味的野果是秋日的落丹。如今我查网络才了解这个童年朋友的身世。落丹原产中国,南北皆有,名称比较正式的是菇茑,其他还有酸浆、红菇娘、挂金灯、戈力、灯笼草、灯笼果、洛神珠、泡泡草、鬼灯、姑娘儿等等,但唯独不见记录的本乡方言“落丹”我以为最好听。
落丹一般长于棉花地或野草坡上。植株矮小,果子外面有一层蝉翼般半透明的壳,像罩着薄纱的灯笼一般。剥开这个壳,里面是一枚樱桃般大小的桨果,未熟时是杏黄色,熟了转大红色,煞是好看。吃起来酸酸甜甜,风味绝佳。
几年前我曾经在水果摊上买过好看的灯笼果。个头比小时候在棉花地里看到的野生落丹要大很多,但实际的吃口,却又平淡了不少。
(图片来自网络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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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编辑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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