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夏时节,太阳白花花地高悬着,阳光从枣树枝叶间洒下来,依然咄咄逼人。午后时刻,无风,村子里嘈杂息止,进入了短暂的岑寂。有一位少年并没有昏然睡去,他独自走出家门,徜徉于枣林外侧的小路上,形单影只。似乎受到某种感召,懵懂中他沿小路,穿过东南那片三角形洼地,攀上高崖,来到场院北侧的窝棚跟前。窝棚用秫稭与谷草苫蔽而成,乱蓬蓬毛糙糙的。窝棚是看场人的住处。
您猜的没错,那个寂寞少年就是敝人。窝棚中有位老人,他就是宝二爷。
宝二爷是我的远房本家。因为名字之末字为“宝”,在村上辈分又高,人们才这样称呼他。他老人家一生勤苦,不认识一个方块字,跟《红楼梦》那个花花公子没有半毛钱关系。村子上或有几个人略知《三国》、《水浒》,却没听说谁人看过《红楼梦》,所以无论叫的人、应的人都很坦然,并无半点嘲讽戏谑。宝二爷形容枯瘦,衣着简朴,枣核脸,暗皮肤,眼睛常常眯得很弯很细。虽然他为人谦和,但在那日之前,我与他也并无交往。我来了,真是一个小小的不速之客,宝二爷他既没逐客,也不记得格外表示欢迎。就这样,我玩儿我的,他忙他的。不知道什么时候,可能我神情中对场院南边的那片豆子地表现出兴趣,被宝二爷看在眼里,于是他就放下手中的活儿,带我走进那无边的阳光里。
那片青翠的豆子地所以吸引我,只因绿叶丛中那些嘈嘈切切的蝈蝈儿。我对蝈蝈儿感兴趣已非一日,很想如别人一样,捉它一只两只,放在笼子里养起来。为此,我已经跟龙二爷学会了用高粱莛杆儿插蝈蝈笼子,而且笼子已经做好,可蝈蝈儿却迟迟没能逮过来。就像村子里那些光棍汉,房子么,七拼八凑总算造了起来,媳妇却迟迟没有说上。至于蚂蚱啦,“担仗”(中华剑角蝗)啦,这些东西却是易与得很,到草窝儿里一抓就是一把,担仗模样怪怪的,行动也笨拙可笑;蚂蚱虽然跳得远,急了还能扑愣扑愣乱飞,可那头脸长的,也太庸常土气了。特别那些灰扑扑的小蚂蚱儿,腾挪跳踉,处处有它,已经够烦人的了。凡物皆以稀为贵,蝈蝈儿一是数量少,二是逃得快,三是藏得深。它们从不来人前显摆,即使听到它们在那边放胆吟唱,你循声而去,十有八九也会无功而返,蝈蝈儿那是多么机警,多么敏捷啊。歌唱得好,是人们喜欢它的主要原因,其实我个人觉得,论长相,蝈蝈儿也算得上秀出群伦,不光颜色,就连身上的花纹,也无不工细精美,洵可谓仪表堂堂,高贵而且威严了。
截止那时,我已有过几次自己捉蝈蝈儿的经历,惭愧的是一直未能得手。蝈蝈儿性子刚烈,两颗大门牙如铡刀一般,何其锋利。赤手去抓,一下子揑住它后背,那当然好,可它会那么老实,静等你伸手去揑么,若以两手去捂,被它大板牙咬一口,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。所以看到蝈蝈儿之后,每是后退几步,将鞋子脱下来拿在手里,再赤着双脚悄悄接近。在这一退一进之间,蝈蝈们早已窥破了你的意图,多半逃得无影无踪。偶尔也有,不知是过于自信,还是麻痹大意了,它依然附于茎上,或藏于叶底,一动不动。虽那布鞋鞋面还算柔软,捂它时也是尽量温柔,毕竟比不了双手的知轻知重。望见鞋影飘来,此时逃跑也还来得及,万一真给捂住了,吃一嘴臭鞋味儿还在其次,怕的是你将鞋子慢慢错开,那么英武的蝈蝈儿已经非伤即残,不是扑裂了翅膀,就是折掉了大腿,真是煞风景得很。
跟随于宝二爷身后,来到豆子地中。豆子地里阳光更加明亮,蝈蝈儿们喜食大豆,所以每以豆子地里为多。这片豆子茂密,更成了蝈蝈儿王国,远远近近,蝈蝈儿吵成了一锅粥。如今回想起来,那是我有生所听到的最为声势浩大的田野交响乐,那一刻让人觉得,这地里的蝈蝈儿比食堂里领饭的孩子还多,比槐树上乱哄哄的蚂蚁还多。入地未远,已惊得蝈蝈们四散奔逃。宝二爷逮蝈蝈儿不用鞋子,他直用手捂。听到我“蝈蝈儿咬人”的提醒,他已经捉了一只,转回身来,一手揑了蝈蝈儿马鞍状的脖颈,一手凑到蝈蝈儿的嘴边,蝈蝈儿也老实不客气,恶狠狠一口咬住,那手指却如木棍一般,连个印子都没留下。这时我才发现,宝二爷的手指肚儿凸凹不平,问他怎么回事,他笑笑说,从前使头牯,被驴子咬的。于是我心里就想,难怪哟,既然驴都咬过了,蝈蝈儿的那两颗牙当然就不在话下了。
说话间,宝二爷已摘下一枚豆叶,用中间那片小叶将蝈蝈儿卷了,再以两边的小叶横着裹起,最后用叶柄缠一下,打个结挽住。这时蝈蝈儿的双腿即使再强健有力,也已无计可施。捉一个,包一个;包一下,递我一个。等我两手拿满,宝二爷这才问我:够了吧。老实说,我一时真的没回过神儿来。到那时,我仍然不知道宝二爷是在为我捉蝈蝈儿。当然我也不知道他是为谁捉蝈蝈儿。即使他是为自己捉蝈蝈儿,允许我参与其事,替他帮点儿小忙,也是好大的面子。须知那可是捉蝈蝈儿,不是捉豆虫,这里边的斗智斗勇,多么惊心动魄。所以听他这么一问,一阵狂喜顿时笼罩了我,做梦也想不到,我居然就是那个天底下最幸运的人。
告别了宝二爷,离开场院和窝棚,我急急赶回家中。笼子是簇新的,拿过来,抽开两根儿就是笼门儿,解开豆叶绿包儿,将被束蝈蝈儿一一纳入笼中。点数一下,翠绿色五只,淡褐色三只,唉哟喂,那么多哦。有谁从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,眨眼之间变成百万富翁的么,如果有,他肯定知道我此时的心情。笼子么,我是第一次做,不大熟练,活儿也未免毛糙,唯是宽敞得很,住上这么多蝈蝈儿,也不显得拥挤。
客人新至,我自然特别上心。
墙头上盛开着丝瓜花,不是比豆叶柔软多了。南洼高粱地边上,东门外棉花地里,苦荬菜翠叶带晕,一掐一股白水儿,小白兔爱吃,我想蝈蝈儿也肯定喜欢。上心归上心,却并非没有局限。有一种印象不知道从何而来,而且根深蒂固,那就是觉得这蝈蝈儿与那蚱蜢一样,都是素食主义者,后来知道,这是个天大的误会。所以费心找来饲养蝈蝈的,皆为植物的茎叶花实。在我看来,顶高级的,也就是脆瓜和甜瓜了。
蝈蝈似乎喜欢太阳,越晒它们叫得越欢。于是我将它挂在家母晾晒衣物的铁丝绳上。
蝈蝈们身陷囹圄,又不会说话,显得很好打发。只要每天给它们喂点儿吃的,它们好像就过得快快乐乐,一日之中两番鸣叫,决不爽时。一是中午时分,那是一场重头大戏,叫声持久而急骤;另一次则是晚上,二更时分,院里院外渐渐安静下来,它们就开始了第二场合奏。晚上的鸣叫节奏缓慢,参与者也似不及中午齐全。不过我个人觉得,中午的叫声有若渲泄,好像一群人吵架;晚上的叫声却像呻吟,所以更有味道。人躺在池塘边的稿荐上乘凉,手里摇动着蒲扇,天上的流星一个个飘忽滑落,那时的蝈蝈儿声也愈发凄清动人。
老实说,对于养蝈蝈儿,我至今仍然是个外行。对于蝈蝈儿,也不加别择,只要是这个东西,又会叫唤,也就得了。与京里卫里的饲养行家,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。所以弄笼子,所以逮蝈蝈儿,不过人家有了,我也想有而已。正因为如此,我饲养蝈蝈儿的热情势必难以持续。
那时我已经上小学。学校设在邻村,相距三里多路。学校不设食堂,又要求上早学。所以一天之内往返六趟。课业负担虽然不重,跑来跑去的,时间全都浪费在路上了。这可能只是原因之一。其它原因也许还有好多,如今已经难以记起,比如池塘戏水,比如柳下钓鱼,比如南洼高粱地边上打蓑衣,比如走家串户斗公鸡,总之我已经渐将笼中蝈蝈置之脑后,多少天下来,铁丝绳上的蝈蝈笼子,看都不曾看上一眼。
那些日子里,肯定下过好几场雨。大雨将蝈蝈笼子淋湿了,积雨连日,使莛杆儿出现霉点儿,太阳出来再将它晒干。如此反复几次,笼子已不似当初的光鲜。这些还不重要,当我摘下蝈蝈笼子往里看,那惊心动魄,那种血腥残忍,让我生理上感到极大不适。我当时不想多看一眼,事后更想忘得一干二净,永远不再想起它。随着时间的流逝,我再也不是那个喜欢游荡,而且朝三暮四的少年,生活与工作的压力,我也有了更多的磨炼,那件事情在我生命体验中所占比重越来越轻,我几乎已经彻底将它遗忘。后来有一天晚上翻书,于《旧五代史?刘守光传》中看到这样一段文字:“梁祖自将兵攻沧州,……仁恭阅众,得二十万,进至瓦桥。汴人深沟高垒以攻沧州,内外阻绝,仁恭不能合战,城中大饥,人相篡啖,析骸而爨,丸土而食,转死骨立者十之六七。”战祸何其惨烈,至人相篡杀,触目惊心之余,脑子突然浮现出多少年前从蝈蝈笼子里看到那令人惊竦的一幕。
因为我的疏忽,将它们遗忘于此,它们困于笼中,上不着天,下不着地,日晒雨淋,最是连续十数日得不到半点果腹之物。当初填入笼子里的植物茎叶,有几段已经枯黑如柴,莛杆儿表面光洁硬韧,也无法下口,无奈之下,它们开始了相互吞噬。这只蝈蝈儿咀嚼着那一只的大腿,那一只蝈蝈儿则又在啃啮另一只的腹部,有两只已经跌落于笼底,只剩下头颅与背部的马鞍,却仍然眼睛瞪瞪的,触须还在摇来晃去。最不可思议的场景是,一只淡褐色蝈蝈儿,肚子已经被另一只碧绿蝈蝈儿啃噬了大半,它居然还在吸吮前边那只绿色蝈蝈儿的腿髓。饥饿之感已经深入骨髓,感受饥饿的器官——肚子虽然早已成为别一个的点心,而吞噬的欲望却依然那么强烈。将生灵禁锢于笼中,使之陷于长期的饥饿,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出现。
先祖母大概听到了我的惊呼,走过来察看。面对这一场由我而起的人道灾难,面对这种难以置信的残忍与恐怖,我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,对于笼子、以及其中七零八落、残缺不全的蝈蝈们,更不知道如何处置。祖母看了,抽开笼子门儿,将破碎的蝈蝈儿一例倒出来,挑选了两个完整点儿的,重新装入其中,再放些菜叶进去,重新挂好笼子。里面那两只蝈蝈,一只少了一条大腿,另一只则没了触须,它们见了菜叶,也就不再靦觍客气,狼吞虎咽起来。老母鸡不失时机围上来,几口啄去了缺胳膊少腿儿蝈蝈们,院子里重又恢复了宁静。
蝈蝈笼子里惨烈的一幕,给我的刺激太强烈,也让我心怀愧疚。从那时起,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再到场院那边去玩儿。有时在村街上与宝二爷相遇,也会远远躲开,生怕说起话来,问到蝈蝈儿的事。后来终于有一次,狭路相逢,无可逃避了,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。我发现宝二爷对我的温和态度一如既往,只随便聊点儿别的,并没提起蝈蝈儿的事。好像他根本不曾帮助我捉了那么多蝈蝈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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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图片来自网络。
种豆南山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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谭庆禄
本文编辑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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